黑暗中,浮浮沉沉地找不到着力点,花九猛地睁开眼睛,腾地坐将起来,入目便是记忆中熟悉的梨花木月洞门架子床,床上挂着的樱桃色罗帐早已半旧,粉色的锦被,上绣银丝如意纹。
这床赫然是她出嫁前的物什。
“大姑娘,又做噩梦了?”外间传来刻意压低的询问,紧接着便是披衣服的悉悉索索声音,然后一五十来岁的老妇掌着黄铜仕女灯台走了进来。
晕黄的光线投射到地上影影绰绰,花九目光梭巡一圈,她整个人就僵住了,这房间,居然是她以前的闺房,那老妇,鼻翼间浅晰的法令纹,慈眉善目,正关切地看着她,神色不安。
“苏嬷嬷……”才一开口,花九鼻头酸涩得就差点掉下泪来。
苏嬷嬷早年本是她娘玉氏的贴身侍婢,随着玉氏的出嫁一起来到花家,主仆情谊堪比母女,待她更是亲如祖孙,玉氏过逝后,如果不是苏嬷嬷一直在旁帮她料理打点,在这虎狼之穴的花家,她指不定早被那帮子利欲熏心的家人啃得渣都不剩。
出嫁之前,花芷为窃取她的姻缘,陷她于人前失节,苏嬷嬷便在那时被花芷母亲杨氏以看护不周的罪责生生杖毙而亡。就在她面前,一丈开外,鲜血满地,浑身没块好肉,好多年她都一直忘不了那个画面,只是恨极自己的无能。
“大姑娘,赶快躺下,今白日里,你才撞破了额头,在受凉了可不行……”苏嬷嬷搁好油灯,拢了下外袍,半强迫地按着花九躺回床上,顺便掖了掖被角。
“嬷嬷,我不是做梦吧?”花九眼都不眨地看着苏嬷嬷,眸角泛红,生怕这就是一幕幻觉。
软糯得像一样的声音,音色带着惶恐不安,直听得苏嬷嬷心下发酸。简直是天作孽,这么好的孩子,论才情,论相貌,论品性,她的花九儿堪比天家公主也不为过,哪想却生在这般腌臜户里,一大家子都钻进家族利益里,甚至做出逼迫嫡长女代嫁庶女的龌龊事来,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才过的下去啊。
“大姑娘,嬷嬷在这,别怕,我陪你睡着再去休息,安心的睡吧。”有节奏地拍着锦被,苏嬷嬷偏侧过头,小心翼翼地悄悄揩拭掉眼角的湿润。
花九迟疑了那么一下,然后她毅然从锦被里伸出手来,抓住苏嬷嬷的手。入手便是温热的体温,能摩挲出粗糙的老茧。
心底倏地轻松了一口气,没有什么比苏嬷嬷还能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更重要,紧接着,她才抬手便愣住了——
纤细白皙如瓷的柔荑,清晰的掌心纹路,手背淡青色的血管,细弱得一小圈手腕,这模样的手绝不是她长年累月在平洲张家栽种花草的手。
那年,她被逼代替花芷嫁给平洲城的没落商户张家,张家世代以栽种出稀世奇花贩卖给制香坊来营生,几代单传,到这一代的时候,张家后人衰败,不仅没人学会祖上秘传的栽种之术,更是出了个傻子,花家一直觊觎别人的栽种之秘,早年不惜以联姻的方式,将还未出生的花芷指给了张家傻子为妻。
而在玉氏去世后,花芷母亲杨氏被抬为正室,花芷便从庶女身份一跃而成花家嫡出二姑娘,杨氏更是不择手段的逼迫,费尽心机得让她代花芷出嫁平洲。
代嫁不算,花芷为达羞辱目的,私下动作,让她以贱妾身份被抬进张家,成为张家人,她便没安生地睡过一次觉,夜以继日地栽种不同品种的花,只为可以过的好一点,然后才有机会和资本复仇。
却不想,在她栽种出稀世奇花之际,便是她彻底的落败死去之时……
花九想到这里,她猛地打了个寒颤,考虑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可能,压抑住心底的惊涛骇浪,她朝苏嬷嬷道,“嬷嬷,你拿铜镜过来,我看看。”
苏嬷嬷心下担忧地看了看花九,还是起身去拿妆台的铜镜,私心里,她想着天一亮就重新去找个大夫,再给自家姑娘瞧瞧,别是撞坏了脑子,那可不得了。
六瓣形的镜,掐金银丝,背雕仕女纳凉图,捧在指间金银光点错落,精致得很。而此时,光洁可鉴的镜面里映射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细眉杏眼,极淡的瞳色,小巧的鼻,微翘的唇尖,下而尖的下颌。
还有乳白似骨瓷般细腻的肌肤,无一昭示着这张脸才堪堪及笄。
手里的铜镜无声滑落,花九愣愣地掐了自己手心一把,的疼痛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,而是真实发生并存在——
她,死了,又活了过来,并且还是在及笄后未出嫁之前!
卯时,八月间里,天色已经大亮,厚重的潮气升腾,给盛夏的燥热带来丝丝凉意,花九躺在床上,睁着双眼,有些受不住冷,于是扯了点锦被边角覆住胸肚。
这一夜,她想了很多,还有三个月,也就是冬月十五日那天,是她和花芷的嫁期,为防代嫁之事出现纰漏,那一天,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制香世家的花家,两房嫡女同时出嫁,姊妹亲密,依依不舍,整条街的红绸铺地,一时成为京城佳话美谈,可是谁曾想,这般高调奢华的婚嫁之行,为的便是遮掩窃婚代嫁的无耻行径。
薄凉的唇畔扯开嘲讽的弧度,花九缓缓地张开手心,斑驳的掌纹昭示着仿佛不可更改的宿命味道,她以手覆住眼眸,掩藏起满溢而出的疯狂决绝和深刻不灭的怨毒。
既然上天知晓她的不甘,让她有机会重新来过,那么这一次她要整个花家的倾覆来抹平她的恨。
“大姑娘,该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