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凤台终日伴随商细蕊,这部戏的情节知道得很清楚了。戏里的皇帝由商细蕊饰演,从十八岁演到四五十,很考验嗓子之外的演技。十八岁的皇帝一出场,明黄的龙袍,浓眉大眼,英气勃发,在御花园中舞着一把长剑,唱着肃清寰宇的志愿,简直有点儿像一个少年侠客的派头,他道是:

——按宝剑明月洒黄袍,回首望前朝,只见得烛火烧,紫气绕,偌个铁箍儿山河罩!

程凤台就觉着商细蕊的嗓音从他的尾椎骨窜进身体里,化成一股滚烫的热泉,径直涌入脑门,教头皮酥麻。他轻轻打了一个颤栗,呼出一口浊气,整个人像是浸入热水池那样的舒畅。

范涟一拍巴掌:“这两年看惯了商老板唱旦,还是觉得他唱的生角儿最杀瘾头!这是昆曲,要换了京戏,嗓门更得敞亮呢!”

众所周知商细蕊在平阳那时,是唱武生走的红,但是入北平之后,以唱青衣小旦为主,而且比之前更加火透了天,使人渐渐淡忘了他的才艺之全,才艺之绝。

楼下的坐席之间忽然发出一声砸碎了瓷器的锐响,几个短打扮的粗鲁人揎拳掳袖起坐叫嚣,掀翻了凳子骂骂咧咧,一面拿方才吃剩下的瓜果核朝台上掷去,因为离台太远,全落在了前座人们的身上,直搅得满堂不得安宁。

“欧!!!下去啵!下去啵!”

“个姥姥的!这唱的叫什么粉戏!!!”

“卖屁股的粉头!滚回去啵!”

防着什么还真就来什么。看这声调,不像是戏迷们跟商细蕊犯矫情,倒更像是同行们给他下的绊子。开口还没唱到两句词,哪儿就瞧出膈应来了。同行欺人,才要赶在座儿叫好之前杀一杀商细蕊的势头。

程凤台心想这些人也够不要命的了,见着曹司令的兵还敢放肆,这得跟商细蕊有多大的仇恨。皱眉毛冲楼下一挥手。李班长早就昂着脖子等着他一声令下,但是这时候忽然发现,程凤台这个手势这个派头,像极了他们的少帅——曹司令的长子。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,居然也“养儿随舅”了。

闹事的几个是市井泼皮混街头的,体格魁梧,会那么两三下外家功夫,却并非亡命之徒。早打听清了今晚曹司令本人没到,是个闹场的好机会,轧在人堆里,丘八投鼠忌器,一时间居然还制不住他们。而他们也没有冲上台去打人砸场的意思,只管大喊大骂,闹出很大的响动,使商细蕊受辱,使新戏蒙羞。后台看了是干着急,个个心焦如焚。沅兰和十九也看出是遭了同行的毒手,忿然地议论这是哪一家的对头,预备如何探查,如何以牙还牙。杜七翻着花样的骂娘骂祖宗,都没见过文人会有这么脏的一张嘴。小来手中捏着的幕布都皱成一团了,什么阵仗都经过了,每每见到还是惊心,不知台上的人该要如何应对。下了那么许多血汗,要是砸在这帮下三滥的手里,多教人痛心啊!转脸看见小周子惊惧交加的脸,便拍拍他的手背道:“别害怕。这些事,商老板见多了。”

原小荻也在俞青身边轻声安慰道:“商老板是懂行的聪明人,这个时候,兹要是不停戏,就不算败!”

俞青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,心里还是慌得很。

商细蕊到底是商细蕊,不负原小荻的青眼,不负众人的厚望。在这样一个观众都替他焦心的糟糕情况下,商细蕊沉了一沉嗓子,与他御用的拉胡琴的黎伯换了个眼神。黎伯虽不知道商细蕊往下要做哪样惊人之举,这个眼神却是看得明白的,摆摆手叫停了琴师们,自己则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牢商细蕊。他知道商细蕊这是要自作主张临时加戏码了,幸好这一场不是与人合演,不用怕人不懂得接词儿,然而他的胡琴一定要做好准备随时跟上,唱好了算是个圆场,这一出就全乎了。唱不好,也不至于让商细蕊落了单,还能多少遮掩些不足,往回找补两分。

黎伯是商细蕊不开口的最默契的搭档,也曾是梨园行一号了不得的人物,那些传奇的过往从未与人提过,他的故事已经随着王朝的覆灭而结束了。此年此时,这里是商细蕊的故事。黎伯却从商细蕊身上,分明地看到了过往的影像——那些传奇的,辉煌的,贯穿了朝代的更迭,独树一帜。曾经的黑白影像被商细蕊所覆盖,像撕开旧梦的一束亮光,简直灼痛了黎伯的浑浊老眼,酸楚得要落下泪来。

商细蕊猛提一口气,手中秋水宝剑挽了朵剑花,回身一连十数个翻飞,剑身在灯火的辉映下银光粼粼,速度太快,化成了一张光幕。商细蕊的身影就被拢在那光幕里,浓艳明黄的一抹,翩若惊鸿的。这一段有些虞姬舞剑的影子,又更有着一种不同于台上花枪的力度和煞气,像是真正杀人见血的剑法。

座儿们不禁都看呆了,没能立刻有什么反应。谁能想到商细蕊今儿看着是演巾生的,怎么忽然就舞刀弄枪起来了,还演得这么真。台下人好像都被他的剑气扫到,面颊脖子凉飕飕的。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商细蕊使剑。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妆容,服饰,唱腔,身段,再加上这一场飒飒剑舞。他们都不敢相信台上这一个商细蕊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一个“北平第一名旦”,不由得目瞪口呆,眼睛都定住了。

俞青和原小荻也在后台看得发怔。杜七拍手大赞:“哈!这段加得好!蕊哥儿还有这本事!”小来则抿嘴一笑,拉住小周子的手:“你看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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