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雾气当中也可以很明显的看出那人没有手臂。此人必定就是前年冬天那位在旅途中遇到强盗的朋友。当初他的尸体被发现时,左臂已被斩落,估计是由于他临死都不愿放开手边的财物,所以强盗才一怒之下斩下他的手臂。青年盯着那人影,只见他站起身来,隔着水雾,隐约可以看出他正用另一只手很爱惜地抱着当年那条断臂。

接着,青年听到有谁在轻轻地哼着小曲儿,声音很低弱,不仔细听的话几乎微不可闻。啊,小妹也在这儿吗?青年将身子浸在泉水中,思忖道。那曲调,正是多年前因天花死掉的小妹常挂在嘴边的。

到了这时候,青年内心原本的惊恐、不安统统消散了。反倒很想挨个去向那些人影问好。

“喂,各位,好久不见啊!”

青年打着招呼,慢慢向那些人影靠近。就在此时,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“不可以啊,仔仔。”

母亲……青年一下子便认出了这个声音,眼泪孩子气地从眼眶中流出。

“都多大了还掉眼泪,羞不羞。”

青年向眼前的身影又走近了一步。雾气稍稍淡了些。对方湿湿的头发、耳朵的形状,以及属于母亲的眉眼渐渐清晰起来。可惜,母亲猛地拉开了与青年之间的距离。

“别过来,这里是已死之人的世界。好了,快回去吧!”

青年不死心,还想跟着往前走。忽然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。是宝禾先生!

青年忽然被一阵惊恐掇住,忙向那声音的方向奔去。泉水哗啦哗啦漾起一阵波澜。好容易涉到岸边,方才脱下的衣物和提灯仍放在原处,灯里的蜡烛却已熄灭。宝禾先生瞧见他,急急走近前来,解释说,见他迟迟不归,担心有什么意外,所以前来寻他回去。

天色已值破晓,在晨风的吹拂下,雾气散去,得以览温泉的全貌。泉池又重新恢复到仅能容纳五人入浴的大小。青年发现,除了自己和宝禾先生,四下再看不到旁人。方才泡在池中的那些人影,还有母亲,统统都与水雾一起,消散无踪。

“所以,你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?”

“大概就是那些已经亡故的人吧。想着无论家父家母,还是断臂友人,全部都已身在彼世,便忍不住想要一睹故人容颜,冒失地朝他们走去。结果怎样呢?若不是母亲出声制止,我就会因为想要看清他们的容貌,走到水雾的另一边去。或许就像客栈老板说的那样:再也回不来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身上还忍不住涌起一阵寒意。不过话说回来,我真的好想再看一眼他们的容颜……”

“我曾到过一个地方,那里有一种技术可以把眼前看到的东西像写生那样转印到纸上。当地人会用这种技术把美丽的的景色和亲人的容貌记录下来,据说可以保存很久。”

“哪有这么神奇的技术?莫不是妖术?先生莫要唬我。”

“世间之大,无奇不有……”

“话说回来,先生还是不要把这座温泉写进指南为好啊。”

“泉水的水质不错,四周的景致也好,可惜,池中有死人这种事却写不得。你算是活着回来了,但不是人人都能有这般好运。唉,要是写怪谈之类的书,倒是可以参考。”

宝禾先生有些惋惜。

二人在村里又住了一宿,决定次日清早便动身离开。旅行的日程若是增加,费用也会膨胀,这回刘子安这个大金主没有跟来,时日多了出资的书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。

为了给明日重新启程做好准备,宝禾先生打算趁着天还大亮再去洗一次温泉澡。青年却是不想与他同去,就算说白天是安全的,但心底仍留有前一天晚上那种恐惧。无法,宝禾先生只得自行前往。

青年在房中闲的无聊,便决定一个人在村中散散步。这座傍山的村庄令青年想起了自己的故乡。山坡上是一片片梯田,有农人在垄间耕种。绕开随处可见的竹林,脚下的小路曲曲弯弯。太阳躲进了云层,天气显得有些阴沉。

青年一边走,一边想着宝禾先生。这段时间两人晓行夜宿,言笑不断,相处日益融洽。青年内心似乎隐隐期盼:“最好这趟旅行永远都不结束。”但这个念头却想也不敢去想,心头一现此意,脑中便浮现出先生的音容笑貌,登感自惭形秽,但觉自己一介凡夫俗子,能陪他同行数月,已是非分之福,岂可更有他求?不过一想到先生有一天会把自己抛在脑后,青年心中便不由得一阵惶恐。怎样才能让先生永远记住自己呢?这个问题充斥着青年的内心。

青年走得有些累了,便找了块儿石头坐下来休息。只见有位牵马的老人从对面的小路走了过来。这个村子的村民大概很讨厌旅人。那老人打青年面前经过时,憎恶地往他这边扫了一眼,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。从口型上来看,八成不是什么好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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