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咸不淡地宣布缓期,落在杜舞雩耳中却是惊雷一般。
那种震慑,似将人脊骨折断了一样。他须臾间已逼出了一身冷汗,气空力尽,原本视死如归的人,这一刻,竟像个普通村夫、只觉得饥渴交攻。什么情操、气节、志向、抱负,投入洪荒,也只是那么渺小的一点,遍体饥寒却在真实地提醒他,他并不因为怀揣了什么高尚思想就有何不同,除开那些为命运所眷顾的极少数人,杜舞雩,和这芸芸苍生,是一样的身体发肤,总归为一个皮囊。
终于释然了,放下了。双眼不断落泪。
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大是大非,有的,只是他能够感知的真实罢了。
那个人早就看透了一切:“取天下于天下人,大不韪也,皎皎者以为污。然古陵逝烟,无愧。”
杜舞雩记起了所有,对的、错的、想要做的、没完成的……纷纷扰扰一口气转过眼前,不甘心啊!
“……本座突然想起,明日为乙丑年辛未月辛酉日,全阴之日,丑正时分更是天谕选定的‘暗夜大阵’开启之时,便将祸风行的处决权充祭祀之仪,以保我教三十万赦天大祭……”那一头,秋云裳还在慢条斯理地宣读旨意。
“尘世暗夜”……“三十万赦天大祭”……
灰蓝色的眼中终于起了波动。
“……将人犯押下去。”秋云裳执朱笔在判词上一勾。
一声喝止震惊四座:“慢着!”
风带鹤戾,玄色衣袍扯着满天霰雪簌簌。秋云裳抬眼看去,不早不晚,弁袭君竟抢在此时出关了。
“秋云裳,你好大胆!死尊一案未经本座核准,你就要先斩后奏了么?”
秋云裳不闪不躲,坦坦荡荡:“圣裁者掌圣教法典,以佐圣航者经纬四方,秋云裳唯圣裁者是听。”
弁袭君扫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杜舞雩,依旧傲慢诘问道:“那么你擅自判定我教创教元老之一为异端、自作主张定下刑期,也是问过我的意思了?”
秋云裳恭敬一礼:“秋云裳惶恐。但圣裁者此前闭关,并不知晓祸风行当众诋毁逆海崇帆教义,犯上作乱,罪无可赦,实是我教之辈、人人得而诛之之徒。”他抬手轻挥,便有人取来厚厚的一叠文书呈到弁袭君面前,“相信圣裁者看过这些大逆不道之词,也会做出同样的裁决。”
弁袭君冷眼横扫过去,那人乖乖退了下去。不用看他也知道杜舞雩吐不出什么好话。“不论他此前说了什么,提刑逆海崇帆四尊之一是大事,吾需重审此事,你不必插手。”事到如今,他也顾不上里子面子,只管摆下上司的威严,明着就要抢人了。
“恕属下难于从命。”秋云裳丝毫不为所动,“祸风行一案秋云裳直接受命于天谕,握有生杀予夺之权,如今罪证确凿,自然是要按律处斩。圣裁者若有疑虑,秋云裳愿一同前往玄境明都对簿。”
“秋云裳……”弁袭君咬牙、沉声一喝。
陡见黑光燃烬,六赋印戒已然上手。
罪狱众人眼中流露出惊恐,倒是并没有更多的慌乱。他们一向只听命于秋云裳一人,司判行走坐立稳稳当当,他们也不必自乱阵脚,只是低下头,沉默地警戒着。
秋云裳一直温雅地笼起来的大袖终于抖开了,伴着掌风浮动,白衣招展,继而烟光凝、寒气升,大量的雪珠萦绕一身,自摊开的掌心拉伸延展,若发琼枝。冰凌长至三尺,秋云裳蹙眉轻叱,冰晶迸裂,细末纷糅,脱出一把极细的兵刃来。
弁袭君默念出一个名词:“凌迟……”
正是秋云裳的佩剑。剑身极薄极窄极韧,省略了一切装饰雕镂,故而又是极轻,相应的,对剑者的操纵与发力有更苛刻的要求。十年来,弁袭君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出剑,不知他深浅,更没料到的是,他居然如此强硬。
“即便圣裁者是秋云裳主上,但若要挑战逆海崇帆权威,属下也只能说一句‘得罪’。”
说话间,便有雪光衔耀,灌入双眼。
再看去,辄仿佛有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,洒落白羽飘零,笼盖四野。看似轻盈的飘羽,实则以剑气联缀,一招之内,已在明庭内密密拉开了杀网。
弁袭君知晓关窍,不敢轻举妄动。
秋云裳玉立于蔼蔼浮浮、浩瀚皎洁的光影中,飘飘有凌云之致。白刃启,他轻吐一声:“天羽斩——”
恨断天涯上,三人博弈,抑或一人操局?
西宫吊影一如既往地沉静,一举一动都有如白描。只是面上透了薄红,若酒生微晕。
他拾起方才被他震落的朱虹,寻常一样交到宫无后手里。
好像那么多年间,那么多云霞满目或是烟雨涨池的季节,递给他一个苹果、或是一卷书。
这一次,却是不容他再逃避,覆着他的手,用力握紧。
掌心滚烫。
为何,又要再经历一次?为何,要一遍一遍颠扑他对于感情与信任的、仅存的一点常识?
宫无后对这个人,第一次感到幽暗沉痛而无限费解。
好像怕他听不懂方才的那段呈堂证供,西宫吊影望着他的眼,清晰有力地作下最后陈词:
“……所以,当年你父亲之事,西宫吊影才是那个始作俑者。”
宫无后拼命摇头,心肺痛绞难抑,强忍着就要涌出口的血腥。他想挣脱西宫吊影的手,但现在的他已经做不到了。
古陵逝烟正在他们身后,倚着冰冷的岩壁,混混沌沌地终于听到这句,骇然失色,却